坞雀

Rain on me

金鱼公园

故事设定来自《超新星纪元》 全文1w+

  

“当你在遥远他方的时候,

我梦见地平线,

而话语舍弃了我,

我当然知道,

你是和我在一起的。”

  

01.

  夏天,奶奶死了,或许是因为那一身的慢性病。她死在一切发生之前,陈韦丞后知后觉地想到,这或许是一件好事。她可以体面地进行完整的殡葬仪式。

  他记得那天,全家人挤在一辆白灰色的面包车里。那辆丧葬公司的车旧的很,喇叭放着听了令人不适的哀乐,一路呜咽着驶向城郊。

  等我死了要放马勒五。陈韦丞想。

  他稀里糊涂地跟在父母后面。奶奶是经典的农村妇女,封建市侩,忙了一辈子,晚年的每一天只是坐在客厅里看着时间流逝。后来爸爸给她添置了智能手机,她就天天刷着短视频,度过了人生最后一段日子。

  农村从前都将墓修在山里,每年上坟都是个艰难跋涉的过程。现在统一在城郊的公墓了,也挺好。

  陈韦丞在葬礼上打量了一圈,有很多不认识的人,或许都是奶奶以前的邻居和很远房的亲戚。

  幽室一已闭,千年不复朝。

  他想起高中时代老师念过的。千年不复朝,贤达无奈何……是谁写的来着,记不得了,只记得老师说是一个经常思考死亡的诗人。思绪间各种仪式完成了七七八八。

  下葬了之后,中午再去吃酒席。

  胸前的塑料白花劣质的很,陈韦丞把它摘下来抓在手里。桌间已经有吵闹的小孩在跑来跑去,老年人也聊起了邻里的八卦。

  晚上,爸爸和姑父在屋外抽烟。

  亲戚或余悲,他人亦已歌。陈韦丞又想来一点。

  妈妈推他。“给你爸添点茶。”

  他就拎着水壶跑出门去。

  七月的晚上,蝉鸣是最单调的底色。陈韦丞给两人倒了热水,在一旁站住了。他时不时招招扑到眼前的烟雾,或者跺两脚,驱掉蚊子。

  那事就在这个暗夜的时刻发生了。

  天亮了!

  这是陈韦丞恢复视觉后的第一个想法。强光出现的太突然,使得他们都暂时失明了。

  夜已深了,可他们似乎确实站在正午的日光下。妈妈打开了屋外的吊灯吗?不,天空是蓝色的,蓝得惊人的纯粹,陈韦丞的印象里最热的夏日也没有如此惊人的蓝天。

  爸爸和姑父也惊叫起来。还没回过神,空中出现了大量的闪电。而闪电过后,一片暗红色的云出现在地平线,很快覆盖了半个天空。一条条巨大的红色光带缓缓扭动变幻着,如帷幔一般悬在这个世界之上。

  死去何所道,托体同山阿。陈韦丞背出了最后一句。


02.

  陈韦丞今年十八岁,刚刚经历完高考。两年前他在和父母长久的战役中艰难地取得了胜利,标志是母亲的一声叹息和一句:“不管你了,记得路是自己选的,以后可别后悔了再回来怪我们就好。”

  从此以后的高中生活是昏天黑地的。他必须比其他人更快速更刻苦地去学文化知识,并将所有剩余时间挤出来练琴。

  为了以后去更广阔的地方和志同道合的人一起,去学习他心爱的小提琴,陈韦丞付出了无法计算的代价。

  几天前,他的高考成绩出来了。正常的发挥水平,他可以去音乐学院了。

  怎么会后悔呢,大半夜的陈韦丞躺在床上滚了一圈,兴奋地想跳起来大唱两句。

  然而奶奶葬礼的当天晚,他目击了超新星爆发。

  距离太阳系八光年之外,一颗恒星步入了自己的晚年。

  它被唤作死星,在长达近五亿万年的生命中,它平静地燃烧着。但是没有不落幕的传奇,死星老了。在经历了几次氦闪过后,死星中心的核聚变已无法支持沉重的外壳,它在引力下坍缩了。

  一道闪电在宇宙中迸发。死星化作亿万碎片和尘埃,电磁辐射和高能粒子洪流以光速涌向宇宙的各个方向。能量的巨浪推开一切,向太阳扑来。

  超新星爆发一个月后,陈韦丞收到了录取通知书。他向往的大城市,小提琴演奏专业。

  这是看似平静的一个月,但是陈韦丞总在路上看见死鸟的尸体,听到路上放丧乐的频率也增加了,自己和家人还发起低烧来。上网一看,发现全世界都是如此。

  人们不安起来。

  超新星爆发时那红色的极光带持续了一周,消失后,原来死星的位置竟浮现出一片发光的星云。那星云呈放射状,形状似一朵花,人们喊它玫瑰星云。世界对整件事只专注了半个月左右,科学研究刚刚开始,文艺界由它产生的灵感还没发酵完全,普通人则重新埋头于自己的生活。

  但是那隐隐的死亡气息一直没有被驱散。网络上谣言四起,却总等不到官方的消息。逐渐地,人们得到了一个信息——超新星的高能射线对人体细胞的染色体造成了破坏。

  但是多大的程度呢?还没有发现。陈韦丞猜想着是否有之前疫情的规模。他拒绝了父母要办升学宴的想法,只是说想在他们都喜欢的餐馆里吃一餐。

  酒足饭饱后,母亲看着眼前的儿子,照例感叹了几句孩子大啦,以后要在父母不在的地方独自冒险了之类的话。陈韦丞应着,却留意到有越来越多的人抬头盯着小餐馆里安的那台电视机。接着饭店老板也从厨房里冲出来,抓起遥控器调大了音量。

  “……甚至矿井中的人都不能幸免。但对一部分人来说,染色体受到的损伤是可以自行修复的,年龄为十三岁的孩子有百分之九十七可以修复,十二岁和十二岁以下的孩子百分之百可以修复;其余年龄段的人机体受到的损伤则是不可逆转的,他们的生存时间,从现在算起,大约只有十个月至一年。”

  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,陈韦丞总觉得新闻主持人的声音正在颤抖。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也在发抖。

  超新星的高能射线持续了一个星期,这期间地球自转了七圈,这意味全世界面临着相同的情况。

  一把利刃凌空劈下,把过去和未来齐齐斩断。全世界十三岁以上的人将全部死去,地球将成为一个只有孩子的世界。

  紧接着,大学习开始了。这是人类历史上一个最奇特的时期,人类的其他活动都被赞停了,整个世界变成了一所大学校,孩子们紧张地学习着人类生存所必需的所有技能,他们要在几个月内掌握运行世界的基本能力。

  最可行、效率最高的办法是让子女继承父母,并由父母向他们传授专业技能。而较高的领导职位,也在或公开或秘密地选拔。虽然还有很多问题存在,但这是大人们短时间内仅有的能做的了。

  人类文明被拦腰斩断了,幸运的是留下了几缕火苗。

  陈韦丞删掉了手机里收藏的宿舍改造,入学必知等攻略,前几天刚拍的证件照,还有开学摸底考的通知截图。

  他的理想,他为之拼命的数年,他刚刚迈出第一步的人生之路,全部化为乌有了。


03.

  陈韦丞骑着自行车在街头晃荡。

  他在家里窝了一周,奶奶去世后,暑假的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了。他让电视放着新闻——电视最近只放这些了,看了几本高中没时间看的小说,玩了以前偷偷下在爸爸电脑里的游戏,琴他也照练。

  “丞丞。”父母久违地喊他小名。他们站在陈韦丞的房门口局促的很。“晚上一起出去散散步吗?”

  他想起高考前几天晚,爸妈就强行拉他出去散步,或许比起临阵磨枪,保持平常心更重要吧。

  但是不管他考的是五百分还是七百分,他都上不了大学了。

  陈韦丞说不去。

  他能感受到妈妈按下了那一点点恼火,接着好声说道:“你看你刚刚高考完,我们也总是很忙,以后……以后更没有时间了……”

  “你同学们呢?约着出去玩玩……”爸爸接上一句。

  “他们也——我不知道,我没联系。”他顿了顿,“我明天出门逛逛,不在家里宅着就是了。”

  陈韦丞知道父母在想什么。早知道就不妨碍儿子学音乐的想法了。早知道的话,至少可以让儿子成长地更自由自在一点。早知道就好了。可我们还要参与大学习授课,我们要把最后时间交给那些孩子们,我们一直都没有好好陪你。

  他发现自己骑到了金鱼公园的门口。这意味着他已经跨越大半个城了。

  这里本来只是个常规的公园,在绿地景观间修了交错的小道,再放几张长椅。后来的改造者在公园中放置了众多或长方体或圆柱体的玻璃水缸,装上了金鱼,夜晚还会亮起浅蓝的灯光。整个地方焕然一新了。

  这里本来人不少的。陈韦丞把车停在了公园铁门前。大家都喜欢那些红色的金鱼,来这里跑步、约会、野餐,那些小孩——那时的小孩还处于无忧无虑的状态,拍着玻璃兴奋地喊着:“金鱼,金鱼——”

  此时几乎看不到人了。陈韦丞以为至少能看到孩子练习操纵割草机。草和绿植都是副没修理的样子,绵延至远处成了灰色。

  阴沉的天空拧出几滴雨水,他意识到自己忘记带伞了。

  他走到最近的水缸面前,伸出手指晃晃,看有没有金鱼把它当成虫子。

  “我昨天统一喂了一遍。”一个男生在陈韦丞身后开了口。“它们已经饿了一阵了。”

  他回过头来,不知道为什么,他觉得这个男生眼熟,或许是担任过学校元旦晚会主持人的那种角色,个子比自己矮一点。

  “这个公园……最近都是这样吗?”

  “如你所见,”男生比划了一下,“人类顾不上公园了。”

  他们听见淅淅沥沥的一阵,阴了一周的天终于下起大雨来。

  男生撑开伞举到两人头上,陈韦丞自然地接到自己手里。毕竟无论何时何地,高个子打伞都是宇宙公理。

  男生伸手指了个方向,他们沿着石板路往前走。

  “我从来没有在下雨的时候逛过公园。”陈韦丞说。

  “那你应该常来。”男生跳过一个水坑,“这些雨里雾蒙蒙的——很好看喔。”

  雨水敲打树叶的声音愈发热烈,他们不得不凑得更近一点,加快了脚步。

  “我是公园看门人的孙子,爷爷他——最近去世了,我就说,我来接管这里的工作吧。”

  他们交换了姓名。男生叫杨博尧,确实是和陈韦丞一个高中,比他大一级。

  “检查每个水缸的情况,给金鱼喂食,每天绕着巡逻一遍,今天白天明天晚上,很简单吧,我爸我妈就答应了。毕竟他们也忙得不行了,给我找点事做,很好。”

  走到看门人小屋前,杨博尧掏出了钥匙。

  “地方不大,随便坐,我平时就待在这。”

  桌上摊着几本书几支笔,杨博尧从角落里摸出两瓶饮料,又拖出两把凳子。

  “其实我该喊你学长。”

  杨博尧拧开瓶盖:“拉倒。”

  “那个……你学什么专业?”

  “计算机。高考成绩出来不上不下的,我爸妈说填个热门专业吧,以后不用愁工作。我也没什么想法,就学了。”

  杨博尧把瓶子伸过来,他们碰了个杯。“所以……”他接着说,“我听你说费了好大劲去学音乐,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我还蛮羡慕你的……至少你有为了自己而燃烧的经历。”

  “不要羡慕我。”陈韦丞闷闷道。

  窗外的雨水小了一点,杨博尧探头往外看看:“我一直没遇着什么同龄人,今天就突然跟你讲话了——不,不冒犯吧?”

  “怎么会呢!我高中也没什么朋友,高考完就更没人说话了……”陈韦丞低头扣着瓶盖,突然又抬起头来,“那个,杨博尧,大学……是怎样的?”

  “大学啊……就是很忙,忙着乱七八糟的事情,感觉从来没有清闲的时候,还要跟所有人搞好关系,虽然你可能并不喜欢他们……”

  “听上去不错。”陈韦丞说。

  “雨停了。走,陪我巡逻完。”

  厚重的云层里透出了些许橙黄的光线。树叶绿得发亮,慢慢往下滴水珠,每滴一颗树叶就微微颤一下。透明的水箱里,金鱼在轻快地游来游去,像游在夏天的空气里。


04.

  妈妈把菜端上饭桌:“今天去哪里玩啦?”

  “和杨博尧逛街。”陈韦丞一屁股坐下。

  夏天已经走到了末尾。陈韦丞知道,他们都迎来不了下一个夏天了。

  抛去整个忙乱中的世界不谈,这是一段惬意的日子。按理说他们应该在学校里,而不是拎着冰棍在街上漫游。

  不必考虑未来,不必担心父母的责怪,可以彻底放松下来。陈韦丞琢磨着,确实还是不习惯啊。

  两人和对方的父母也熟了。进了家门就喊声“叔叔阿姨好!”或者,“妈!杨博尧来家里玩了!”

  有时,杨博尧就看陈韦丞练琴,有时他们看着老电影啃西瓜——配给的水果越来越少了,有时他们一块打游戏,一局接一局直到两人头靠在一起睡着。大人看到了就给他们盖条毯子。超新星病的征兆已经出现,他们没发现自己比以前嗜睡。

  “只是苦了孩子,”大人靠着墙看着两个耷拉着拖鞋的男孩,“我们好歹什么都经历过了,可怜这帮孩子了……”

  “这首是……是什么来着?”

  “《云雀高飞》。”陈韦丞夹着琴,把谱子翻的哗哗响。

  “我喜欢这个。”

  杨博尧坐在陈韦丞的床上。他练一首曲子,杨博尧就问这是哪个作曲家。慢慢地他嘴里也能蹦出一些“巴洛克时期”“柴小协”之类的话了,两人聊音乐的时候也多了些。

  “要是早两年,我也去学个乐器好了。”杨博尧往后一靠瘫在了床上。陈韦丞也过来躺下,他们俩盯着灰白的天花板。

  “你现在也可以学。我来教你。你可以用我的旧琴。”陈韦丞说着,打算去他的柜子里扒拉。

  “来不及。十个月能学成什么,要学就不能只会拉几首简单曲子了事——拉我一把,我起不来了。”

  陈韦丞拉住他的手。他突然意识到杨博尧是真的浑身没力气。

  “估计是奶茶喝多啦。”杨博尧笑嘻嘻的。

  突然冒出的鼻血,莫名出现在身上的淤青,发烧,头晕,浑身无力。全世界人都出现的症状,无时无刻提醒着他们自己只剩下一年不到的寿命。

  陈韦丞觉得小提琴都比以前沉了,怎么抬都抬不起来。他把琴弓抵在弦上,手在不停地发抖。

  “今天那帮小女孩,听到钻子的声音脸就白了。”爸爸往嘴里塞菜,“但是血糊糊的牙根就放在她们端着的碟子里,愣是没哭也没叫。”

  “真是勇敢的孩子们……”妈妈叹道。

  “韦丞可是连虫子也不敢打啊,哈哈哈哈——”

  “爸!你真是——”上次听到爸爸这么爽朗的笑是在什么时候?他们都趁着回家放松自己紧绷的神经。这些大人,陈韦丞想,他们在孩子们面前一副天塌了也不要紧的神情。

  “我同事家二宝,打麻醉针手稳的很嘞……”爸爸接着说道。

  或许孩子的学习能力本就是大人想象不到的吧。陈韦丞靠在椅背上仰起头来,他的眼前又出现了那条熟悉的街道,男孩和女孩手拉着手走在宽阔的柏油马路上,小邮递员带着绿色的大邮袋穿行在街巷,斑马线上还配着鲜艳的彩绘……

  一个美丽的新世界。

  他看见时间的长河被断然分开,果决得胜过摩西分开红海。不是有“抽刀断水水更流”的道理么?陈韦丞想。他看不清前方,他坠入水缸里,水缸里满是金鱼。

  那天晚上陈韦丞发起了高烧,超新星病的经典病症。他缩在被子里,昏昏沉沉地游离于现实与梦境的边界,偶尔喝一口水,杨博尧在他的梦里咬着吸管冲他笑。

  他想起自己和杨博尧去奶茶店,杨博尧边抓着他手臂往前跑边兴奋地嚷道“好久没喝了”,结果两人买了半价的由孩子做的黑糖珍奶,甜得过分,珍珠倒是放了半杯子。最后他们兑了半瓶水才喝完。那个奶茶店的大人店员坚持不收两人的钱,但他们还是给了。

  “不过说起来奇怪呢,”杨博尧嚼着嘴里的珍珠,撑的腮帮鼓鼓的,“以后资源匮乏了,奶茶店还是可以存在。”

  “或许孩子们把它视作一种鼓励吧。”店员笑到,“他们需要这种甜的东西注射给他们快乐。”

  一种精神药水,节日的纪念品之一,享受半刻简单欢愉的麻醉药。

  陈韦丞打开社会新闻,一个恐怖分子身上绑着炸弹冲进了幼儿园,炸死了十四个孩子和三个大人。那人发疯地喊着“小兔崽子——凭什么你们可以活下去!凭什么!老子死了你们也活不了!你们这帮小兔崽子——”

 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。他把新闻关掉开了音乐,从莫扎特跳到肖斯塔科维奇,挑了半天又关上了。

  陈韦丞流出了眼泪。发烧时眼泪都是烫的。他觉得自己湮灭在沸腾的泪水里,周围全是翻起肚皮的死鱼。


05.

  “杨博尧……”陈韦丞在迷蒙间喃喃道。

  “丞丞?要不要喝水?”妈妈坐在他床边摸他的额头。“你想跟杨博尧打电话吗?”

  妈妈最近待他愈发像个孩子了。如果自己真是就好了,那就可以活下去了。

  他摇了摇头,把身子费力地翻向靠墙的一边。

  妈妈将水放在床头柜上,悄悄离开了。

  如果他活下去了,他就要看着父母和杨博尧死。他甚至不敢想象这种情况的发生。

  活下去又如何呢?像金鱼一样困在鱼缸里。所有理想主义的轻飘飘的东西是不属于他的。淹死在鱼缸里吧,徘徊了一辈子的金鱼,淹死在狭小的玻璃空间里。

  他突然很想爬起来大骂,把水杯摔到地上。随便陨石还是外星人都好,把这个该死的地球毁灭吧,个体的死与部分人的死都令人愤怒,只是全体的灭绝才能让人陷入不必挣扎的绝望。

  他还是拨了杨博尧的号码。

  “喂……杨博尧。”

  “啊,你怎么听上去没精神的样子,你也在发烧吗?……喂?”

  啊,杨博尧,我不太想在乎人类的未来了,毕竟所有人都在乎。我只在乎我自己,我学不了音乐了。

  连自杀都变得没有意义了,毕竟只是比别人快几个月而已。

  我好羡慕那些大人。似乎那些孩子活着,他们就还能保持冷静和正常。

  孩子们是人类的希望,他们有着——所有的未来,大人们肩负着传承的使命,每个人都是一副子责任当头的……的大人脸,可我们,我们他妈的算什么,我们什么也得不到,既不属于社会也不属于童年,活着就是等死,大学没了,音乐没了,追求没了,生存的意义没了,什么都他妈的没了!

  “杨博尧……你说我们为了什么活着呢?”陈韦丞开了口。

  “……我不知道,自从超新星爆发了我就一直在想。”

  对面传来一阵衣料摩擦声,陈韦丞看看时间,对方估计也躺在被窝里了。他忍不住想象杨博尧捧着电话的样子,懒懒地翻个身找最舒服的位置。

  不知道为什么,杨博尧依旧平稳的声音似乎立刻让自己也冷静了些许。

  “或许是为了吃妈妈做的菜,或许是为了照顾金鱼公园,或许是为了看明天的朝霞与星空,或许是为了听你拉琴。”

  玫瑰星云庄严的蓝光照在墙壁的一角,陈韦丞盯着那光看:“那我就拉给你听。”

  象征死亡的玫瑰,可是也同样象征一个新生的时代。

  “陈韦丞……我不知道怎么说,可是……可是只要我们还活着,我们就可以一直一起探寻生活的意义。”杨博尧顿了顿,“你记住,一个人没死——他就还活着。”

  陈韦丞轻轻笑了出来。

  “说真的,我总觉得你比我勇敢多了。”

  “或许是在弥补我的从前吧。陈韦丞,我这辈子从来没自己做过什么重大决定。但是今天我决定好了,无论我们还剩多少天可活,我们都得活的漂亮。”

  “同意。”陈韦丞艰难地爬下了床。他扶住墙角克制冲上脑门的晕眩和眼花。星云这古老恒星的坟墓和孕育着新恒星的壮丽胚胎,给他瘦长的身躯镀上了一层银色光辉。

  陈韦丞退烧的第二天晚上,杨博尧打来了电话。

  “陪我巡逻,我怕黑。”

  “你怕个鬼的黑。”陈韦丞轻手轻脚走到爸妈房门前,他们果然睡下了。

  “快过来——”

  “好好好,理直气壮的。”

  “多穿点衣服,刚退烧别冻着了。”杨博尧最后加上一句。

  体力消退的比自己想象的还明显。三十分钟的路程陈韦丞断断续续骑了近一个小时。街灯橙黄一片,照亮了寂静的街道,他觉得没有比这更荒芜的地方了。他路过两个电工扮相的人,指着面前的电机对身旁的几个小孩说着什么。路边的工地也还亮着白煞煞的灯,远远能听见挖掘机运作的声音。

  到达看门人小屋时,杨博尧已经趴在桌上睡了一觉。看到陈韦丞来了,他立马打开门,把几样东西塞进了陈韦丞怀里。

  “喏,拿着,走吧。”他打开爷爷的老式手电筒。

  陈韦丞看看,是一个旧平板,一块野餐布和一包薯片。

  “你是巡逻还是春游哇。”陈韦丞跟在杨博尧身后。

  杨博尧笑着回过头来:“猜对啦。”

  他们在公园里最大的水箱前铺好了野餐布。

  “整理家里储藏室发现居然还剩了一包薯片,必须得跟你分享一下。”

  杨博尧打开了平板,他说:“其实我是来约你看电影的。”


06.

  杨博尧挑的是一部法国的文艺片,陈韦丞看完哭得稀里哗啦。杨博尧把纸巾塞给他,自己也偷偷捻去了几滴泪水。

  “抱歉。”他把平板扣上。“我也没想到这么伤感,我以前的高中同学推荐的……”

  陈韦丞摇摇头,他把最后的薯片碎倒进嘴里。“其实……很久没这么痛快地哭过了。我现在感觉——很轻松。”

  “那就好。”

  在水箱浅蓝色灯光莹莹的照射下,两个人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。那些金鱼也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粉红色来。

  杨博尧被那些漂亮的生物吸引了注意,站起来绕水箱走了一圈,陈韦丞也跟了过去。他现在隔着水箱站在杨博尧的对面了。

  “看它们的裙子。”杨博尧轻声道,“那样纤细轻薄,像蝴蝶的翅膀一样。”

  “精致得像人类的染色体一样,仿佛一碰就碎掉了。”

  “是啊。”

  杨博尧凑的更近了,直到玻璃上满是呼出的白汽。他嘟囔着离远些,画了个笑脸。

  陈韦丞被他逗笑了,他们隔着水箱和那慢慢消融的水雾对视,他看见杨博尧灯光下白皙的脸被柔和地模糊了,浅红色的透明鱼尾拂过他的眼睛。

  他突然感觉世界上只剩他们两个人了。夜晚的公园那么安静那么黑暗,唯一的光亮是星云和水箱,还有杨博尧。

  “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——半夜坐在草地上看电影。”陈韦丞把眼睛别了过去。

  “我们会尝试更多的。去体验一些从未碰触的东西。明天就开始。”

  “我们应该列个单子。”陈韦丞说,盯着换气阀里冒出的一阵阵气泡,“我有太多没做过的事情想尝试了。”

  “比如说?”杨博尧被包围在蓝红光交织的气泡之间。

  “比如说谈恋爱。”

  “喔,我也是。那你把眼睛闭上吧。”

  陈韦丞把眼睛闭上了。杨博尧绕到水箱的这边来,然后亲了他的嘴唇。

  他们真的找来本子记下所有想要完成的事情了。荒诞一点也没关系,总会有办法的。

  “在操场上放风筝——这算什么?”

  “这怎么啦?”陈韦丞抗议道,“重点是操场欸,我上高中的时候一直想试一回。”

  好吧,杨博尧拖出压箱底的沾了一层灰的彩色风筝,两人偷偷潜入了附近的学校。看着风筝飞上天大呼小叫五分钟,解缠在一起的绳子花了半小时。

  “露营……帐篷我家里还真有,但是支在哪里呢?”

  由于两人妈妈的强烈反对,原定的公园改成了天台,又被改成了客厅。他们甚至在燃气灶上烤了两个插在筷子上的棉花糖。缩进小帐篷里说着要睡觉了,又互相比着讲恐怖故事。最后两人被吓的吱哇乱叫,被隔壁的父母说了一通。

  “去海边看日出。但是我们去不了海边。”

  “那我们就去城郊的那条江边,一样的。还有这条,一起完成吧。”

  “一起完成”的那项是杨博尧写的“在夜晚兜风”。他们在午夜最黑的时刻向城郊进发,骑着一辆会吱吱响的电瓶车。杨博尧在呼啸的冷风中搂紧了陈韦丞的腰,他们觉得应该放声欢呼几声,像那种青春电影里一样,于是就喊了。陈韦丞喊“我前天没练琴——”杨博尧喊“你说什么——”于是陈韦丞更大声地喊“我喜欢你!”

  他们突然觉得世界是他们的,把命运全然掌握在了自己手里,两个被大人和小孩都遗弃的少年人,好像可以不灭地存在下去了。

  骑到江边时,天空是一种深邃的暗蓝色。太阳升起来了,好像十万只金色的小号齐鸣。随后杨博尧腿一软晕倒在陈韦丞怀里。

  陈韦丞的妈妈接到电话急匆匆赶过来,怒气冲冲地摔上车门走到两人面前,突然抱住两个男孩大哭起来。

  超新星爆发对地球的另一个影响显现了出来:冬天消失了。整个冬季,气温一直保持在十八摄氏度以上,实际像是在过一个漫长的春天。

  “我从未觉得春天漫长过。”杨博尧躺在床上翻着他们的本子,上面所有“打一整天雪仗”“去滑一次雪”的词句都被划掉了。

  “是啊,沿海城市都会被淹没。”

  跨年夜,他们两家人去了当时听到审判宣布的小餐馆庆祝。老板兴高采烈地跟所有熟悉的老顾客打招呼,给他们添免费啤酒。他脸色苍白,嘴唇因高烧而开裂。

  “朋友们,今晚我们家的招牌菜都是我儿子做的!”

  大家鼓起掌来,举杯欢呼。老板得意得像是他孩子刚刚赢了世界冠军,将电视打开来。中央新闻频道正放着国家领导人的新年祝词。

  “……同胞们,我们即将迎来新的一年,这将是前所未有的一年。对于我们这一代,它是公元纪元的最后一年。而对于我们的下一代——我们全人类的希望,它将是一个崭新时代的开始。”

  “作为一个即将被时间巨浪吞噬的人,一个陈旧的人,我想对孩子们表示最诚挚的祝福。孩子们,未来是你们的,希望是你们的,世界是你们的,请满怀期待地迎接新的一天到来吧。”

  陈韦丞和杨博尧跑到了餐馆门外,扎入呼喊着倒计时的人群中。他们很久都没看见这么多兴奋的人聚集在一起了。烟花升上天空,仿佛在燃烧他们所有人绚烂的生命。

  而第二天,太阳会照常升起,好像十万只金色的小号齐鸣。它的光辉照在废墟上也照在墓穴上。它的光辉照耀海子也照耀尼采。

  新的一年到来了。


07.

  故事的结尾发生在五月。热情而生机勃勃的日子。

  “鱼缸里的氧气快没了。”陈韦丞说。他矫正了一下杨博尧的持弓,后者已经会拉一些简单的曲子了。陈韦丞说马上就可以学换把了。

  “还是很想逃出鱼缸看上一眼啊,一眼就好。”

  杨博尧把琴放下了。他盯着窗外,天空像水洗过一般清亮。他问:“陈韦丞,你想开演奏会吗?”

  一周后,陈韦丞拎着琴盒到了金鱼公园。杨博尧在电话里指挥方向:“……然后你在喷泉那里左转,沿着有水箱的路走……好啦我看到你啦!”

  杨博尧朝陈韦丞挥手。他身后是一个奇怪的水箱,玻璃碎了一角,灯管也坏掉了。水面和缸内壁长了一层植物,还有往缸外扩张的趋势。

  “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破坏了。但是很好看吧,鱼也活的很好。”杨博尧说。

  陈韦丞不由得点头,在那么多科技味的水箱中,还有这样一个如此自然生态的小世界。

  “我把你的舞台选在了这里。”

  他回想起杨博尧在电话里坚定的语气,像决定他们之前所有要干的荒诞事一样果断:“观众的话交给我,我来宣传。你想拉什么曲子?”

  “……《云雀高飞》吧。乐团怎么办?”

  “啊……乐团只能拿手机给你放了。我会找好的。”

  下午三点阳光正好的时候,真的有人陆陆续续地过来了。基本上都是大人,拖着病怏怏的身体,但是兴高采烈的。

  “我在公园门口贴了海报,虽然是自己画的比较丑就是了……大家最近闲下来了,愿意往公园跑了,也有不少人认识我。我给你拉了不少观众喔。”杨博尧自豪道,侧过头看陈韦丞——他翻出了家里最正式的衣服,站的笔直,格外拘束紧张。

  “今天你是我们的独奏家,陈韦丞。”

  《云雀高飞》的前奏响起,随后,陈韦丞奏出的第一个乐句轻轻飘上了天空。小提琴甜美的高音拂过每一片鲜嫩的树叶,每一缕从中漏出的阳光。

  生命如金鱼脆弱纤薄,生命如水缸里的植物粗犷而热切。

  有那么一刻,陈韦丞好像呼吸到鱼缸外的空气了。

  一首曲子奏完,热烈的掌声响了起来。陈韦丞向着他的观众们,深深鞠了一躬。

  又是一周后。最后告别的时刻到来了,十三岁以上的人们开始汇集到他们最后的聚集地去迎接死亡。

  “……人类文明被拦腰切断,孩子们,我们相信,你们会使这新鲜的创口上开出绚丽的花朵。”

  妈妈关掉了电视。她拍拍陈韦丞的肩:“走吧,杨博尧他们在等我们呢。”

  “我们带两件衣服吧,那边冷。”爸爸喃喃道。

  “不用了。这么说的话,这真是我们出门带东西最少的一次了。”

  陈韦丞一家唯一带走的是陈韦丞抓在手里的琴盒。一辆满是人的大客车停在居民楼下,杨博尧趴在窗口张望着,看到他就挥起手来。

  陈韦丞看见了,也向他挥手。

  杨博尧用他的琴盒——陈韦丞送给他的那把旧琴给他占了座。两个男孩这回见面,一点也不聒噪。

  启程时开始下雨了。陈韦丞和杨博尧盯着窗外,十个月前,在金鱼公园的那个下雨的日子,似乎分外遥远,又似乎就是昨天的事。

  客车往城外驶去,那些终聚地设在很偏僻的地方。它们的设计各有异同,但大体都是在地下开挖的巨大洞窟,人们在这里平静地度过生命最后的时刻。

  死去何所道,托体同山阿。

  天已经黑了。城市的灯还亮着,经过了几次试运行的社会在孩子们手上运转地一切正常。人们不时回头看那遥远的灯,灯还亮着,他们就欣慰地松一口气。

  “那里会很黑吗,陈韦丞?我怕黑……我真的怕黑。”杨博尧拉住陈韦丞的手。

  “会有灯的,不管再小的灯都行,肯定会有……”

  漫长的行程在继续。


08.

  公元人在终聚地中留下的遗笔,大多是记录与地面世界告别的情景和感受。那些巨大陵墓的位置很久之后才被陆陆续续发现,里面还留存着很多旧日的物品。比如说两个放在一起的琴盒,还有放在里面的两张字条。

  “……我们在过隧道了,陈韦丞,其实我每次夜晚巡逻都想喊你一起,我比你想象中更胆小,我怕我陷进黑暗里,就再也逃不出来了……等我们到了,你再拉琴给我听好不好?”

  “……杨博尧,现在你睡着了,我却陷入了孤独的清醒中。雨下了一整夜,我在想那个坏掉的水缸。雨砸在里面的样子,会不会像是水在沸腾一样?……太阳要升起来了。我总在想你说的话,‘人只要没死,他就还活着!’以前的我以为我再也不会有活着的感觉了……”

  “……这里好潮湿好阴冷……我开始想念阳光了,陈韦丞,你说现在会不会正好有一只云雀飞过金鱼公园呢?”

  “……这纸条不能给你看了,我写了好多肉麻的东西……不管怎么说,杨博尧,我们俩至少是在天空飞过一阵子的两只金鱼了。”

  “死亡是平常的,我还想再和你逛一次公园。”

  “死亡是最平常的事,我还想和你逛一次公园。”

  

  

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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