Nausea
下班的时候,Brett Yang什么也没说,突然决定不去地铁站,而是直接走着回家。
而立之年的Brett,日子平淡得激不起一丝波澜。他无妻无子,没有当官,没有不良嗜好,幼年学过小提琴,很久没碰过了。
本来半个小时的路程,他说不清到底走了多久。他只知道太阳真正落下去,是一瞬息的事情;街灯比起白色,显得格外昏黄;有些道路旁边很空旷,只有粗糙暗绿的杂草地。他从白天走到夜晚降临,在冷风中尝出了一丝酸涩的滋味。他知道以前和以后的每一天他都走向生活,走向夜晚,走向死亡。
Brett住的街区热热闹闹,他穿过烧烤店摆在外面的塑料桌椅。老板娘招呼着,食客喝着啤酒,有烟飘到鼻子里。
他想起中午跟着同事去公司楼下吃的那碗牛肉面。面很硬,漂在暗红色的汤里,裹着一层油。他记得自己刚开始还很有食欲,直到吃到最后很撑又有些腻味,看见碗里只剩下半冷的油凝结着,和焉掉的香菜浮在一起,嘴里泛起蒜味和辣油的麻木混浊。
他觉得反胃。
“我主要是想体验一下单纯地浪费时间是什么感觉。”他说。“没有一点乐趣可言,只有双腿的机械运动。但是没有意义的事情又怎样?强迫赋予意义的事物,都令人恶心。”
“……我不太明白。”Eddy说。
“不明白是好事。”Brett叹了一口气。“我羡慕你。”
Brett在一个阴天去了海边。阴天是常有的,这座城市少有不是阴天的时候。
他去找一个渔民商量,想登他的船。按他的话说,他想找一个时候离人群远一点,去一个足够安静,足够与世隔绝的地方。不干扰人家打鱼,自带饭盒。这算是逃避现实吗?他想。是就是吧。
“好吧。”那个渔民说。“但是你得起早点。”
还不如说是搞海洋科学的要做研究。Brett想。
第二天凌晨——同样是个阴天,Brett上了船。太阳还没有升起,天空和海面一派浓厚的黑蓝色。船灯煞白到让人身上发寒,Brett扶住窗沿往外看,海上还有几个微茫的小光点。他们,还有其他的渔船,就像是什么会发光的浮游生物。
船上除了他有两个渔民。他们忙着操作机器,摆弄渔网,没空理他。
身上的救生衣带着一股咸腥味,是渔民从船里翻出来丢给他的。船上的一切都带着咸腥味。
在Brett童年塑就的潜意识中,他将海视作一种永恒的存在。月亮有一天会坠落,宇宙有一天会终结,但是海洋永远存在。
Brett等着太阳升起。他的早餐是两个菜包。口腔里隐隐透出一丝面食发酵的酸味,和鼻腔里阴魂不散的腥味混杂在一切。那种犯恶心的感觉又涌了上来。
他有点后悔早早在胃里填了东西。
他把外套裹紧,让自己的思绪浸泡在凌晨的墨水里。海的生命包裹他。海永不停息的呼吸,永不停息的脉搏,永不停息的潮汐。海是一个巨大的生物。
令Brett失望的是阴天没有日出。东方只是短暂的红了一阵,然后天便成了灰白的颜色,仿佛伸手去摸就会有墙灰扑簌簌的掉下来。
于是天亮了。新的一天开始。
“我想他们应该有他们的办法去晓得海上的情况如何……不过,也有不走运的时候。”Brett说。“当你遇上了风浪。”
海浪推搡你,船晃的你发晕。水溅上来打湿了你的衣服,又厚重,又粘腻。一切都是咸湿的,一切都是无法控制,唯一可做的事是等着海将你推向危险和未知。
Brett看着两个渔民嘟嘟囔囔地骂,把控制杆掰来掰去,丟给他一句“扶稳了”。
Brett咽了口唾沫,把腥咸的味道咽下去。
他没料到这种感觉竟该死的像极了他试图逃避的东西。
海洋是否在发怒?不对,这只是它正常的生命活动。只是人类太小了。
当船的颠簸到达一个顶峰时,Brett意识到雨也下了起来。世界是水的世界,世界被水包围,灰色而冰冷的世界。
Brett冷得发抖,牙齿也在打颤。
“那是什么!”
Brett听见渔民沙哑的叫喊。他一瞬间以为身处童年在游乐场玩过的大转盘上,胃都要颠出来。
“回去!”
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扶着船身走到了舱室的门口。叫喊着的那人在甲板,正试图往水下看。
接着一条巨型触手腾出了海面。
那是什么?
Brett愣在了原地。
“怪……怪物……拐弯!快走啊!”
“等等!”掌舵的人眼里迸出奇怪的光来,“居然是真的……老张他们上次也说远远的看到了,什么怪物不怪物的……把这大家伙弄回去够抓几辈子鱼了!”
“可是你都不知道——”
“那是什么……”Brett喃喃道。
甲板上的年轻男人话还没有说完,船下又伸出一根触手将他拦腰卷起拖入了水中。他的呼号也没入了水中。
“见鬼!”年长些的抄起一根鱼叉,推开Brett冲向甲板。那根鱼叉干脆利落地刺进摇摇晃晃的触手,鲜红的血溅射了出来。他顺势向后拖拽着,拎了刀要砍。
Brett突然觉得背后什么地方有一双眼睛注视着他,也陪着他目睹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——
两条触手骤然出现在船的两侧,缠住中年人的腰,将他的一条腿扯了下来。
渔民深蓝色的防水长裤使得肌肉纤维不用一点点撕裂在Brett眼前。Brett不知道是否该感谢这一点。
“上午好。”一个年轻的声音在后方响起。
“我叫Eddy,你呢?”
Brett动用发麻的双腿转过身,看见了说话的那个人,或者应该说是一个下半身长着章鱼触手的怪物。
渔民的尖啸似乎还回荡在雨中。
Brett知道,无论刚刚发生了什么,无论他刚刚遇到了一个什么家伙,他毫无波澜的三十年在这一天终于掀起了浪来。
“以眼还眼,以牙还牙,以手还手,以脚还脚。”Eddy说。
“可是他们想杀我诶。”他无不委屈地说。
Brett无言以对。所以你把他的腿拽了下来?这种问话也没有意义了吧。
Eddy触手一伸进了船,过程又是好一番颠簸。Brett扶住了墙。
Eddy拉住他的手臂。“不好意思。”
他见Brett还在发抖,便过去把早已昏厥的中年男人身上的胶皮雨衣剥下来给他。
“谢谢,我不冷。”
Brett想问的事情太多。他来自哪里?他为什么从来没被人发现过?世界上只有他一个这样的生物吗?他怎么学会人类的语言的?还是他其实可以变成人型?Brett决定问最关键的一个。
“你为什么不杀我?”
“因为你不想杀我啊。”
见Brett脸上带了一丝困惑,Eddy接着说:“你知道吗,他们两个人把我最喜欢的那只鲨鱼杀死了。割了它的鳍,又丢回水里。它流动不了,腮过滤不了水里的氧气,是淹死的。”
“我甚至见到它的同类闻着血味赶过来……”
Brett没太反应过来。“为什么要割它的鱼鳍?”
“因为你们要把它做成鱼翅。”
“我没吃过,我吃不起。”
“吃不起是什么意思?”
“……鱼翅很贵,不是普通人可以没事去吃的。”
“那就不应该没事去生产鱼翅。”
Brett揉了揉眉心。这个Eddy的思维很跳脱,谈话方向被他带着拐了几个弯。
“我该回家了。”
“让我送你回岸上吧。我猜你不会开船。”Eddy一副热情的模样。
“我得把这个人送到医院……”
“他们想杀我。”Eddy说。“我见到的所有人都想杀我。只是因为我跟别人不一样。我长着触手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Brett觉出一丝疑惑,似乎忽略了什么。忽略了什么呢……
“我从来没有在这里见过你这样的人。他们都看不见海,只看见海里可以被换成钱的鱼。”
“我这样的人……我是怎样的?”
“你看上去很忧郁,”Eddy看着他说,“你盯着海就像站在镜子前盯着自己一样。”
Eddy找到海边一个人迹罕见的旧码头送Brett上了岸。和你聊天很愉快,如果可以的话,下周这个时候再见好吗?他说。
Brett没有拒绝。
雨不肯停下。他扯扯Eddy执意披到他身上的那件墨绿雨衣,走回他生存的城市。
他想着Eddy的话。
他盯着海就像盯着生锈的铁栏杆,像盯着一只掉了毛的流浪狗,像盯着冬天路边一堆黑而脏的残雪。
他冷得打了个寒颤。腹部被动作牵到,一瞬间的挤压让Brett觉得难受。
好奇怪的感觉,像是被挤压着喉咙,又像是被人攥住了胃。
一餐饭吃多了东西,会有自我厌恶的感觉;吃到了手上残留的肥皂,或者吃到了一个苹果已经坏掉的内核,会有怪诞发苦的感觉。
好奇怪。Brett放任自己如此联想。
“我是被叔叔婶婶捡回家的。”Eddy在第二次见面时说。“他们让我这么喊。他们也是渔民,捞的都是普通的,不会值钱的鱼。因此他们发现我的时候被吓到了……他们每次都从捞来的鱼中挑一条煎给我吃。婶婶最擅长做这个。”
“后来他们死了,我就在他们的屋子里给自己煎鱼吃。有时候来不及,就吃生的。”
Eddy推着那两个渔民剩下的船,让Brett上去。
那两个渔民呢?
Brett终于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。那两个渔民呢?好奇怪。
Eddy把船向海的深处开去。他深粉色的触手趴伏在船舱地板上,别扭地适应着狭小的空间。
“叔叔婶婶给我起了他们去世的小儿子的名字。他们不知道该怎么把我体面地养大,不能让人们发现我,于是只能买各种书给我看,教我成为一个正常的社会的人类。”
“但真的可以吗——融入正常社会?”
“至少我也不知道怎么做。”Brett说。
午后风平浪静的时刻,Eddy停下了船。Brett从盒子里拿出两个便利店买来的三明治。
“Brett……是在逃避什么吗?”
“逃避现实生活吧。”
“什么叫现实生活?”Eddy指了指四周,“这些也算吗?我呢?”
Brett看着他眯眯眼睛,他说:“我不知道。”
Eddy啃了一大口三明治。
“有时我感到心烦,有时我感到焦虑,大部分时间我什么都感觉不到。”
“无用社交令人疲倦。孤独使人情绪低落。有时候,抬头看着天上的云,就是最放空最愉悦的时候,有时候,又觉得一切都是虚假的。时常忙得晕头转向,又时常无所事事得空虚。害怕失去,又觉得没东西可以失去了。不去追求意义,刻意躲避创造价值,半信自己独特,又深知自己平庸。大概就是这样的吧,所以我想逃避这一切。”
Brett说了一大串,住了嘴,慢腾腾地拆开三明治包装袋。
“你需要好好吃一条煎鱼,焦黄焦黄的那种,”Eddy认真地说道,“表皮都是脆的,我相信这会让你感觉好一点。我可以煎给你吃。”
“谢谢。”
“婶婶在煎鱼的时候——还有饭前祷告,都会说,永远心怀感激,感谢上帝赐予我们饮食。”Eddy突然说。
“叔叔婶婶是虔诚的基督徒。他们跟我讲耶稣平定风浪的故事。他们的船在海上时起了风暴,耶稣在船尾睡觉,门徒就把他叫醒。耶稣醒了,斥责风,向海说住了吧!静了吧!于是就平静了。”
“但是那个阴天叔叔婶婶出海的时候,耶稣没有来平定他们遇到的风浪。我在想,是否是他们对上帝的呼唤不够大声。”
Brett有些愣神。“我……我不太懂这个……”他嗫嚅着。
“也是这样的阴雨天。”Eddy说。
Brett鲜少做梦。在他醒来之后,那些梦早已化成碎片,只有某时模糊的感觉提醒自己昨晚似乎做了梦,至于内容是什么记不清了。
但遇见Eddy之后,他偶尔会做关于那天的梦。两个渔民在水面行走,变成小孩,变成公司领导。Eddy推着那艘船,一直推到天上。
他继续见Eddy,带两个三明治,或者别的什么Eddy没吃过的东西。
第一次拎着奶茶去时,Eddy格外好奇。
“好喝。”Eddy的小尖嗓都激了出来。“又香又甜,我喜欢。”
“我也喜欢,但我不怎么喝。我都这个年龄了。”
“诶,到了你的年龄就不能喝了吗?”
Brett却说不上来。
“你只感到一切都乱透了,乱得你头昏脑胀,摸不着方向,你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抛向空中,然后狠狠砸在地上。头晕眼花,被人扼住喉咙一般喘不上气。但是你看着周围的环境却永远那么平静……只要能到达终点,你想,只要能到达终点……那么所有令人窒息令人作呕的感觉都能消失——你知道这种感觉叫什么吗?”
“生活。”
“不,是晕船。”Eddy从三明治里挑出两片蘑菇。
“你坐在船上,是不是有种反胃感?想着生活中那些破事,感觉又灰暗,又眩晕。”
“……对。”
“其实你只是晕船而已。”
Brett眨眨眼睛。
“在我长身体的时候——或许就是青春期吧,食量大的吓人……吞下一条又一条鱼的时候我总讨厌自己,我变得不像人类了,只是一个长触手的怪物。”
“叔叔说多吃点也没事——正是长身体的时候,他说。‘如果你需要,如果做这件事让你快乐,那去做就好了。不要想太多。’”
“我总是想叔叔婶婶是不是因我而死的。养大一个孩子要花的钱会越来越多,光是我吃掉的鱼都越来越多——总之他们需要捕更多的鱼。即使那天天气很不好,还是得出海。”
“可这不是你的错……”
“没错……就是这样,我们脑子里总有各种想法……时常讨厌自己,讨厌别人,时常被自己想出的问题困住。但好多时候或许只是我们想得太多……”
Brett轻轻叹了一声:“和你聊天总觉得好受一些。”
“和人聊天本来就很开心嘛,只是除了你我也没有人可以交谈了。”
他们陷入片刻的沉默。
“你说——”Eddy慢慢地开口,“我像人一样思考,像人一样生活,只是长着触手。那我到底是什么?”
“你是……你是一个存在。”
大大小小的存在,飘渺的存在,无法忽视的存在,提醒着他这个世界的鲜活,是灰暗的水面之下奇异的生物。
Brett忍不住觉得他和Eddy很相像,只是他自己想要远离人们,而Eddy是被人远离。
他长着隐形的触手。
“下周再见啦。”Eddy将船开到熟悉的港口。
“嗯,下周见。”
“可以带奶茶过来吗?”
“当然可以。”
Brett望着天空眯起眼睛。看不出太阳什么时候会出来,但至少雨已经停了。
“Doc.Chen对吗,幸会幸会。”
“您好。”
“患者的情况您也了解了,我们认为Mr.Yang在一次事故中受到了一定的刺激……主要症状是失眠多梦,不太愿意与人接触,还有时候会产生幻觉……”
“是在海上遇到了风浪对吗?”
“是的是的,一同前往的两个渔民都下落不明,恐怕是已经失事了。”
“刚刚跟患者谈过了,我认为……事故影响不是导致他心理障碍的唯一原因。”
“麻烦您了医生。”
“那我就先走了——喔,Brett。”
“Doc.Chen。”
“叫我Eddy就好,那么,我们的治疗就开始了,以后每周一次,好吗?”
“嗯。”
“那么,下周再见啦。”
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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